木兰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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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宁雨微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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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兰行
那一日杀猪宰羊的热闹,家人相见的欢乐,战友惜别的热泪,都是已经过去了。
她现在坐在西阁的床上,对着镜子凝视自己。即使被大漠的风吹糙了手脸,亦没人能说她不是个漂亮的女子。那眉目间上了铅华,仍是宛然如画。
我低低劝:“小姐,喝茶。”
她在出征的第三年被提升为小队长,我是被指派给她的唯一的书僮。这些年随侍着她,看她一次次立下战功,一步步被提升为队长,参将,统领……还有最后,那仅仅一步之遥的尚书郎。
还有,她曾苦思战略,彻夜不眠;她军中受伤,咬牙忍痛;她得到赏赐,遍分部众;她……惹怒……
算了算了,往事何必回首。
“小姐,喝茶。”
她从沉思中醒来,微微一笑,接过茶杯。她的脾气总是那么好。
“木兰……”。前几天,邻家的王婶叫住她。当时她正挽了篮子,准备上街买点什么。
王婶笑问:“木兰啊,上街去呢?买什么东西,不让阿尘替?”
她低低垂着眉,一笑。她说:“有时是想活动活动身子的。”
王婶更是笑,王婶说:“也是,这么小门墙哪监得住你个女将军哟……”
王婶后来还说了很多,重点是她的女儿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有多么多么娴静温存。小姐只是一直笑,一直听。等王婶说得尽兴,拿帕子擦拭衫上溅到的唾沫星子的时候,方才挽了篮子离开。
我跟在她后面,想到那年胡北的会战,将军不同意她的提议,她也只是这样极平静地听着,说“是”。后来将军被困入山谷,那样危难的情境里,她杀进杀出,血染袍襟,保了将军周全。
那王家的女儿呢?恐是还未见过血罢。
她是那样英勇的女将军,可她衣襟上的血还依稀未干,就能露出那么温和的笑容。那么温和地对一个长舌妇说“是”。
本来那些长舌妇不是这样的。她们不敢这样。小姐刚凯旋归来,一干战友前呼后拥……她们笑得满脸菊花开,争先恐后地来致贺。她们上桌敬酒,熟络地说着木兰三岁时在自己怀中是如何玩耍的。她们还说:“生女当如木兰,……”
这么早,这么快,都变了。
怪谁呢,半年来,不见皇家诰封,不见更多赏赐。木兰褪了军衣,容颜间只多了几分风霜。以及一个老姑娘的身份……廿余岁未嫁,十年在外抛头露面,这是不小的罪过。
小姐也说:“不怪她们的。”
不怪。一群邻居,本就无关暖凉。何况……连小姐的家人也……前日我还听见老夫人咳嗽几声,委婉地问木兰还是不是……还是不是……处子之身……
我想替她哭泣。
小姐只是不语。
于是那晚饭桌上,老爷也用那种眼神看着女儿,先是长长叹息,后来就直道:“唉!连个上门的媒人也没有!”
他们住的房子,还是靠小姐的军饷整修一新的呢。
但小姐从来不反驳这类字句。她怔怔地在想什么。万里之外的绿野高天,巨瀑鸣溅?还是胡马悲嘶,刀剑铮铮?那些年军旅豪情酿就的美酒,只要一滴,就能淹了所有这些琐碎得不堪的言语。
她又微笑,她问我:“阿尘,你怎么了?”
我醒过来,袖一抹,颊上有点水渍。我不好意思地一笑。
她看着我,愣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阿尘,去帮我把库房里那箱子拽出来。”
那里是她当年穿过的衣甲。
我哦了一声,飞跑着去拿。
跑得太快,院子里几乎撞到了老爷,他眉头一皱,对我说:“过几日该考虑你的去向了,现在不比军队,木兰她不需要随侍的男……”
我笑,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。心下既然已有了谱,便也不觉痛,只是鞠了一躬,便继续跑着去取箱子。
我把箱子打开,恭谨地呈在她面前。
她笑,命我回过头去。
我回过头。听见她去那身牵绊的丝绸,擦尽面上的胭脂。她穿上粗布的内衫,她温柔地擦拭那些盔甲。它们的响声清脆入耳。她一件件穿上它们。
我回过头看她,不,他。那么英姿飒爽,清秀绝伦的青年将军。一袭白色军袍垂着,却给我在风里吹卷的错觉。
那颜色――在箱底捂了许久的颜色――竟是纤尘不染的雪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