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书律影

肉之上,制度之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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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早上礼堂特别干净。走廊上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,每一片都映出天花板上的白光灯。我照例走过那段熟悉的路径,脚步不快也不慢,像是和这座建筑之间存在某种默认协议:你不问,我不逃。

我一直不喜欢礼堂。

不是因为它冷,而是因为它安静。那种安静不是缺少声音,而是缺少“自己可以发出声音”的空间。你一开口,哪怕只是一点鞋底摩擦地板的细响,都会被放大、被察觉、被记录。

八点零五分,我坐到了左侧第三排。按照安排,我们这周是坐在“观察区A段”。我和班上几个女生坐在一起,但我们谁也没说话。我们习惯了。

自从CLS系统启用后,礼堂就不仅仅是礼堂了。它既是舞台,也是显示器。一个人一旦走到那张台上的深蓝色椅子前,身体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拾音,被传播,被储存——用于“未来教学参考”。

我听说过这次是谁。林知夏。高一·C班。数学不及格,连降两个月。

但我其实并不认识她。我只记得她好像是那种走路很直的女生,常常不带书包,头发有点卷。不是特别好看,但安静得让人记得住。那种人通常不说话,但你总觉得她心里很多。

我们坐在那里的时候,她还没来。屏幕上只是学校标志和一句熟悉的蓝底白字:

“规范即自由。”

这句话是主任说的,他说过很多遍。我有时候在厕所都能听到女生学着他的腔调念出来,像在背古诗。

我不喜欢CLS系统,但我没说过。我也不觉得我们应该喜欢。它不是为我们设计的。它只是存在,像空气那样存在,只不过它能录音、剪辑、标注错误、生成语调分析报告。

我曾在教务处见过一份报告——一位学生在台上哭的时候,哭声被分为五个段落。每一段都有对应的“音色解释”。

比如:“阶段三:尾音泛哑,为真实情绪临界点,可归入自然崩溃模式。”

那份报告打印得很干净,带着热压痕。我盯着“自然崩溃”这四个字看了好久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哭也是可以归类的。

我低头看了眼校服。裤子今天穿得有点紧,可能是洗完没拉好。我不喜欢裤子太紧。那种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我很不安,就像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附加肉。

我想了想林知夏。

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后面准备了。

每个走上台的人,都要签过一份“认知知情表”。

我看过那份纸。纸上说:“我知晓第十三条之执行内容,明白此为教育性、非惩罚性体验,愿意配合全程录制。”

我总觉得那句“教育性、非惩罚性体验”特别好笑。

可我从来没笑过。不是不敢,是不想。

八点一十。

一切按顺序开始。

第一排的男生把手放在膝盖上,背挺直。主任从后台走出来。投影灯切换成实况影像,台上的那把深蓝色椅子被聚光灯照得毫无遮掩。

台下没有人说话。

我也没有。

但我知道,林知夏即将出现。

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子。我也不知道她哭的时候会不会像报告上说的那样——“尾音泛哑”。

我只是突然有点冷。裤子贴得更紧了。灯光也有点亮得过头。

然后,她出现在舞台上

那段路其实很短。

从后台到椅子前,十六步,我之前来彩排过。主任说:“从你走出帘幕后开始,每一步都会被记录,别拖脚,也别走太快。”

我记得我当时还点了点头,像是在同意什么。

现在我站在起点,灯光没亮,但我能感觉到白色在等我。那种灯不是普通的聚光灯,它是经过调色的,标准白:4700K,校内统称“公开级”。

它会让你看上去像病人。肤色偏灰,眼白发黄。你整个人就像一件错误被印出来的打印纸,随时准备被撕掉。

我的手心是湿的。

不是出汗,是冰凉的潮。

我站着不动,背贴着帘子。它是深蓝色的绒面布,摸上去有点厚重,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我贴得够紧,它就能吸走我。

但它什么都没做。

只是轻轻垂着,像我自己低垂的手臂。

台下有人咳了一声,距离我很远,却像咳在我耳膜里。

我知道他们在等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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